白居易与酒：醉卧长安三万场

白居易（772—846年），字乐天，号香山居士，祖籍山西太原，生于河南新郑，中唐时期现实主义诗人，与元稹、刘禹锡并称“元白”“刘白”。其诗歌以语言平易通俗、关注民生疾苦著称，代表作《长恨歌》《琵琶行》《卖炭翁》等广为流传，被誉为“诗魔”“诗王”。他29岁中进士，官至翰林学士、左赞善大夫，因上书言事被贬江州司马，后任杭州刺史时兴修水利，主持修筑白堤13。晚年退居洛阳香山，倡导新乐府运动，主张“文章合为时而著，歌诗合为事而作”。846年病逝于洛阳，葬于香山琵琶峰

唐贞元十九年（803年）的一个冬夜，长安城延康坊的瓦檐上积着三寸新雪。白居易裹着半旧的青布裘，盯着红泥小炉上渐沸的酒甑。绿蚁酒沫在烛火下泛着细碎金光，像极了那年符离城外的荻花——他忽地想起5日前刘禹锡捎来的信笺，墨迹在雪夜里洇开，便是他的《问刘十九》一诗：

绿蚁新醅酒，红泥小火炉。

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

诗的大意是：酿好了淡绿的米酒，烧旺了小小的火炉。天色将晚雪意渐浓，能否一顾寒舍共饮一杯暖酒？白居易留下的诗作中，提到刘十九的不多，仅两首。但提到刘二十八、二十八使君的，就很多了。刘二十八就是刘禹锡。刘十九乃其堂兄刘禹铜，系洛阳一富商，与白居易常有应酬。

窗棂咯吱作响，惊醒了蜷在砚台边的狸奴。这畜牲抖了抖耳朵，望着主人将冻僵的手指探向温酒，案头《白氏长庆集》的残稿被风掀起，露出半阕墨迹未干的《醉吟先生传》中的句子：“每一醉，则见天地万物，无非酒者。”

琵琶声里醉阳关

元和十一年（816年）秋，江州司马的青衫被浔阳江头的夜露浸透。白居易抱着空酒坛伏在船头，忽听得水上传来铮铮琵琶。“且满上！”他踉跄着踢翻船舷边的空瓮，将浸着枫叶的浊酒斟满粗陶碗。琵琶女指尖迸出的裂帛之音，混着酒液浇入愁肠，竟在《琵琶行》里酿出千古绝唱：“春江花朝秋月夜，往往取酒还独倾。”

    醉眼朦胧间，望见庐山云雾漫过酒旗。他摸出怀中元稹寄来的诗稿仔细读了起来。元稹《春游》原诗为：

酒户年年减，山行渐渐难。

欲终心懒慢，转恐兴阑散。

镜水波犹冷，稽峰雪尚残。

不能辜物色，乍可怯春寒。

远目伤千里，新年思万端。

无人知此意，闲凭小栏干。

好诗！白居易忽然大笑三声，惊起寒鸦数点。

长庆二年（822年）春，52岁的白居易独坐洛阳履道里宅院，望着满池新荷怔忡。30年前的酒香忽然漫上舌尖——那是元和元年他与元稹初登杏园时的屠苏酒。

“微之，且看这‘酒盏旋将荷叶当’！”白衣少年攀着曲江亭的朱栏，将碧荷卷作杯盏。元稹腰间金鱼袋叮当坠入池水，却只顾举着酒葫芦大笑：“乐天醉矣！此乃圣上赐的剑南烧春，莫喂了池中锦鲤！”

暮色里飘来教坊新谱的《霓裳羽衣曲》，白居易恍惚看见自己当年在平康坊酒肆的题壁诗，墨痕早被新酒渍染得斑驳。那些与刘禹锡斗酒抄诗、同李绅赌酒作赋的岁月，都化作《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》一诗：

少时犹不忧生计，老后谁能惜酒钱？

共把十千沽一斗，相看七十欠三年。

闲征雅令穷经史，醉听清吟胜管弦。

更待菊黄家酝熟，共君一醉一陶然。

大意是：少年时尚不知为生计而忧虑，到老来谁还痛惜这几个酒钱？你我争拿十千钱买一斗好酒，醉眼相看都已七十只差三年。闲来征求酒令穷搜经书史籍，酒醉聆听吟咏胜过领略管弦。待到菊花黄时自家的酒酿熟，我再与你一醉方休共乐陶然。

会昌三年（843年）的牡丹开得晚，71岁的白居易倚在龙门香山石亭，望着伊河烟波出神。侍童捧着药盏欲言又止——老人已戒酒三载，案头却永远摆着注满新酿的鹦鹉螺杯。“拿去温一温。”老人忽然指向亭角的酒坛，坛身“醉吟”二字被苔痕蚀去半边。这是刘禹锡临终前托人送来的桑落酒，泥封上还留着梦得兄最后一笔狂草：“暂凭杯酒长精神”。

暮色染红龙门石窟的万千佛龛时，老人就着药香饮尽最后一盏酒。风中传来东都教坊的残曲，恍惚又是元和年间那个在杏园醉赋《劝酒》的少年郎：

劝君一盏君莫辞，劝君两盏君莫疑，

劝君三盏君始知。

面上今日老昨日，心中醉时胜醒时。

天地迢遥自长久，白兔赤乌相趁走。

身后堆金拄北斗，不如生前一樽酒。

君不见春明门外天欲明，喧喧歌哭半死生。

游人驻马出不得，白舆素车争路行。

归去来，头已白，典钱将用买酒吃。

诗大意是：劝你喝一杯，你不必推辞；劝你喝两杯，你不必怀疑；劝你喝三杯，你才会明白。今日之面容已老于昨日，但内心中醉酒时的快乐却胜过清醒之时。天地遥远，时光长久，白兔与金乌（代指日月）交相奔走。身后纵有黄金堆积，高可拄天，也不如生前一杯酒来得畅快。你没看见那春明门外，天色将明之时，人们或歌或哭，生死各半。游人驻马无法前行，白车（丧车）素车（灵车）争抢着道路。归去吧，归来吧，头已斑白，不如典当钱财，买来美酒一醉方休。

这首诗以劝酒为题，却蕴含着诗人对人生短暂、世事无常的深刻感慨。诗中通过对比醉酒时的欢愉与清醒时的无奈，以及对身后名利的淡泊与生前欢愉的追求，展现了诗人超然物外、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。

后人翻开泛黄的《白氏长庆集》，总能在诗行间嗅到千年未散的酒香。长安城的酒旗换了百代，仍有人踏着积雪叩响朱门，问一句：“可有绿蚁新醅酒？”

苏州七里山塘的画舫上，船娘们犹唱：“百事尽除去，唯余酒与诗。”不知是吴语温软，还是醉眼迷离，那白刺史醉倒的石桥畔，年年春水总泛着淡淡的酒晕。

白居易《对酒闲吟赠同老者》云：

人生七十稀，我年幸过之。
远行将尽路，春梦欲觉时。
家事口不问，世名心不思。
老既不足叹，病亦不能治。
扶侍仰婢仆，将养信妻儿。
饥饱进退食，寒暄加减衣。
声妓放郑卫，裘马脱轻肥。
百事尽除去，尚余酒与诗。
兴来吟一篇，吟罢酒一卮。
不独适情性，兼用扶衰羸。
云液洒六腑，阳和生四肢。
于中我自乐，此外吾不知。
寄问同老者，舍此将安归？
莫学蓬心叟，胸中残是非。

 酒与诗的并置揭示中国古代文人的典型生存状态。酒催化诗兴，诗升华酒意，二者形成“物我合一”的创作境界。“百事尽除去”直指对功名利禄、生活琐事的主动摒弃，这与白居易晚年追求闲适生活的思想轨迹吻合，体现其“中隐”哲学中对精神自由的向往。

白居易一生作诗3800首，其中咏酒诗达900余篇。从“小酌酒巡销永夜”的独酌之趣，到“醉折花枝当酒筹”的宴饮之乐，再到“酒狂又引诗魔发”的创作痴狂，杯中物始终是他丈量天地的玉尺，照见尘世的明镜。

某个月色如水的深夜，若你在洛阳旧巷闻到新酒初熟的香气，或许能听见风中传来老人的醉语：“酒醒夜深后，睡足日高时。”那声音掠过伊阙佛龛，惊起满河星斗，都化作《醉吟先生墓志铭》上的酒渍，在时光里愈陈愈香。

醉吟先生墓志铭(并序)

先生姓白，名居易，字乐天，其先太原人也，秦将武安君起之后。高祖讳志善，尚衣奉御;曾祖讳温，检校都官郎中;王父讳(阙一字)，侍御史河南府巩县令;先大父讳季庚，朝奉大夫襄州别驾大理少卿，累赠刑部尚书右仆射;先大父夫人陈氏，赠颍川郡太夫人;妻杨氏，宏农郡君;兄幼文，皇浮梁县主簿;弟行简，皇尚书膳部郎中;一女，适监察御史谈宏谟;三侄，长曰味道，卢州巢县丞，次曰景回，淄州司兵参军，次曰晦之，举进士;乐天无子，以侄孙阿新为之后。乐天幼好学，长工文，累进士、拔萃、制策三科，始自校书郎，终以少傅致仕，前后历官二十任，食禄四十年。外以儒行修其身，中以释教治其心，旁以山水风月、歌诗琴酒乐其志。前后著《文集》七十卷，合三千七百二十首，传於家;又著《事类集要》三十部，合一千一百三十门，时人目为《白氏六帖》，行於世。凡平生所慕、所感、所得、所丧、所经、所逼、所通，一事一物已上，布在文集中，开卷而尽可知也，故不备书。大历六年正月二十日，生於郑州新郑县东郭宅，以会昌六年月日，终於东都履道里私第，春秋七十有五。以某年月日葬於华州下わ县临津里北原，侍御、仆射二先茔也。启手足之夕，语其妻与侄曰:"吾之幸也，寿过七十，官至二品，有名於世，无益於人，褒优之礼，宜自贬损。我殁，当敛以衣一袭，以车一乘，无用卤薄葬，无以血食祭，无请太常谥，无建神道碑。但於墓前立一石，刻吾《醉吟先生传》一本可矣。"语讫命笔，自铭其墓云:

    乐天乐天，生天地中，七十有五年。其生也浮云然，其死也委蜕然。来何因，去何缘。吾性不动，吾行屡迁。已焉已焉，吾安往而不可，又何足厌恋乎其间?